欧洲针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调查刚刚立案，没想到印度表示也要跟进，更没想到的是，紧接着欧洲又提出了反补贴调查。
至此，中国光伏业对欧洲市场的最后一丝幻想，已接近破灭。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2010 年的非理性扩张苦果，还得由中国光伏业自己来吞下。
由此，国内光伏行业的整合与洗牌，也将更加惨烈。
那么，整合将如何进行?未来的方向又在哪里?晶体硅电池技术是不是还有竞争力?
带着这些问题，记者日前在北京专访了中国科学院电工研究所太阳能电池技术研究室主任王文静研究员，并就目前的光伏市场、技术发展以及贸易保护等问题与其进行了深入的交流。
作为国内光伏电池技术方面的权威专家之一，王文静先生不仅对光伏电池技术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对全球光伏行业的发展趋势也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
——专访中科院电工所太阳能电池技术研究室主任王文静
领先招致“双反”
记者：您怎么看待欧洲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反倾销?
王文静：欧洲反倾销对中国光伏业的影响肯定会非常大。虽然最终结果出来需要经过八、九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但即使只是调查立项就已经影响很大。尽管中国政府已经积极地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包括温家宝总理也亲自跟默克尔提光伏的事情，公关已经做到了最高层，但反倾销的结果可能很难改变。
欧洲反倾销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欧洲是中国光伏产品的主要出口市场，一旦倾销成立，几乎所有中国光伏企业都会受影响;欧洲反倾销针对的光伏产品更全面，从硅片到组件一网打尽，范围远甚于美国“双反”。
我个人认为，一旦欧洲反倾销成立，这个行业恐怕在一两年之内都会很艰难。
目前还只是立案调查阶段，对行业的压力就已经不小，一旦初裁结果出来，可能会有追诉期，就会要求企业交保证金。一旦开始收保证金，对很多企业来说就比较麻烦了。
现在光伏产品已经很便宜，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利润，如果再收保证金，等于是把企业货款的一部分也交出去了。
因此， 如果欧洲市场开始反倾销， 光伏行业在短期内很难有什么行情。即使国内应用市场能起来， 但每年5GW 左右的规模相对于30GW 的产能， 也远远不够。
记者：欧美先后对中国光伏产品进行“双反”，您觉得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王文静：我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中国光伏产品的价格的确有不真实的地方，这种不真实表现在低于正常成本的市场价格。这种低于成本的价格，恐怕我们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
另外，从市场角度来说，尽管欧美也希望中国的廉价产品卖过去，但这种价格又确实对其本土制造业冲击得很厉害，造成很多企业倒闭退出市场，可我们却基本没有企业倒闭，即使是亏着本卖产品我们的企业也不倒闭，这在全球资本市场都是没有的。
另外，我发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美国对中国光伏产品“双反”立案后，当地市场上的光伏产品价格实际上并没有上涨。我觉得，这就是个问题了。
针对中国光伏产品的“双反”，理论上来说应该会提高市场上光伏产品的价格，但美国当地市场实际情形却并非如此。也就是说，如此一来，美国对中国“双反”的终裁成立就有了更多理由，因为反中国产品没有伤害本地市场。
如果“双反”一开始，美国市场的光伏产品价格就上升，甚至出现系统安装商、用户、配套服务人员失业或受到打击的现象，那就说明“双反”只是保护了行业中一部分人的利益，而另一部份人的利益是受损的，这就会对“双反”带来很大的压力。
但现在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时间还不够，影响还没有完全反映出来。
不过，目前的市场价格这么便宜，实际上在中国也已经制造不出来。现阶段是因为过剩，因为要消化库存、要现金流，所以大家都支撑着在打价格战，但时间一长谁也受不了。因此从长远来讲，不仅美国市场，中国市场可能也是要涨价的。
记者：那么，贸易保护造成的价格上涨会对谁有好处呢?
王文静：实际上对谁都没好处。造成目前行业局面的真正深层次原因，可能还是因为经济衰退，政府缺钱，所以补贴下降带来需求下降，这是其一。其二，经济衰退下，能源危机、环保危机也不那么紧迫了，但就业问题、经济问题开始紧迫了，各国政府为了拉动就业、拉动经济，都急眼了，别说贸易壁垒，只要有效的招都会去尝试。
比如美国，可能就会认为，就是因为搞了“双反”才保护了本国的劳动力就业，保护了像SolarWorld 这样的制造商的就业，虽然“双反”其实也破坏了另外一部分人比如安装商的就业和利益，但这种影响还没有反馈出来，或者还没有一个完全的统计。因此，至少在竞选阶段，这样做对拉选票是有好处的。所以，在美国，反中国已经成为一种主要口号了。
记者：光伏是一个有着长远前途的战略行业，有人认为，欧美的“双反”是出于保护本国产业和遏制中国的目的，因为中国目前在这个产业里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王文静：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我认为，光伏尤其是太阳能电池制造这个领域，是中国能走到世界前列的为数不多的一个行业，甚至是唯一一个。而其他行业，则对欧美几乎没有威胁和冲击。比如IC(半导体)产业，中国跟美国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搞什么都对美国没有威胁。而且利润很薄的那些环节人家还会主动转移给你，比如显示屏。因此，一般的行业都是美国、欧洲和日本转移了一轮以后，发展得很成熟进入门槛很低了，才转移到中国来。
现在在中国，太阳能电池尤其是晶体硅电池技术，无论是生产和设备环节可能都已经在全球比较领先了。
而美国在晶体硅技术上基本上没发展起来，起来的就是一个碲化镉技术。欧洲起来过一阵，曾经出现过Q-cells这样的世界上最大的晶体硅电池公司，但后来竞争不过中国企业倒闭了。包括BP 在内的一些公司，竞争力也不如中国企业。
中国在晶体硅光伏技术上之所以能够起来，主要是因为中国与德国的技术结合得比较好。中国并不完全是自己在做，而是在跟德国一些设备制造商和研究机构进行技术合作。完全可以这么说，中国在晶体硅技术的产业化方面已经实现了世界领先。
之所以会形成这样一种局面，是因为中国几乎利用了世界上所有最先进的技术和工艺，包括美国GT 的铸锭炉、欧洲的丝印机，还有澳大利亚跟中国企业结合成的研发团队，等等。几乎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都首先在中国实现了产业化。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不排除欧美就是利用贸易保护这个借口来狙击一下我们，因为我们发展太快了，他们还没跟上来。让中国走慢点，遏制住这个势头的话，他们将来在这一块才会拥有一席之地。
我认为，目前的局面是大家都在攻“光伏”这个产业山头，光伏的竞争可能会成为国家之间未来科技竞争的制高点。欧美对我们实施“双反”，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想做，而且中国的发展势头让他们有点害怕。
所以，光伏产业就是个阵地，无论从政治上还是经济上来说都是。政府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因此不管是发展电站应用还是直接注资，国家肯定是要扶持光伏的。
如果别人都来抢了，我们却要放弃，那我们不就成傻子了吗?
全新的开放式发展模式
记者：现在不少人都认为光伏已经没有技术含量，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文静：说光伏没有技术含量，主要是因为目前市场上的光伏技术只要肯花钱就都能买来。
实际上，光伏生产的很多设备和工艺都已经成型，不是没有技术含量，相反应该说技术含量很高，因为其中集成了很多先进的技术，甚至一些技术还处于试用阶段就在中国实现了产业化运用。比如一些核心设备和浆料材料等，全世界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公司能够生产，而且产品更新换代还非常快，几个月就更新一次，绝对有技术含量。
如果说光伏没有技术含量，那么，要是没有这些原材料、设备和工艺控制，有几个企业能够生产出现在的产品来?
其实，光伏行业有一个与其它高科技行业完全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具有很明显的技术开放性，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和研究的现象。
光伏的不少技术和工艺都掌握在设备制造商手里，而且是完全对外公开卖的，是一种完全开放式的交易，只要有资金有投资，谁都可以买到最先进的技术。
所以，我觉得，光伏不是没有技术含量，而是一种全新的技术发展模式，是一种开放式的高技术竞争。也正是这种开放的模式，让光伏技术的推广和成本得以降低，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这么大的进步。
记者：也就是说，光伏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技术的发展模式?
王文静：对，尤其是晶体硅电池技术。包括欧美的一些大企业，他们也想建立竞争壁垒，但要实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就拿高效电池来说，ECN 跟英利合作研发“熊猫”技术，尚德则和新南威尔士做“冥王星”，都是想形成高的技术壁垒，但却都没有成功。为什么呢?
因为这种研发合作中的利益也是分上下游的，设备商有设备商的利益考量，英利尚德也各有自身的利益诉求，上下游之间不可能形成铁板一块，很容易就被人通过突破利益链而打破技术壁垒，因为无论设备商还是电池商，都想过好日子，都想更好地生存和发展。
实际上，正是这种模式，也就是大家各发各的财，技术研发在一个层次，设备制造商在一个层次，才促进这个行业共同往前走，才让光伏发电的效率提升这么快，也才让光伏系统的价格如此快速地降下来。这是与传统的高新技术发展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模式。
一致性将成为行业主要规则
记者：根据常识，晶体硅电池技术的光电转换效率的物理极限是28% 左右，您怎么看待这一电池技术的前景?
王文静：理论上来说，晶体硅电池的光电转换效率最高可以达到28%。目前，已经有晶体硅电池的产业化转换效率能做到21%-23%，组件做到了20% 以上，越来越接近理论极限了。
当效率提升到一定程度时，就不可能再提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把成本做得更低，如何把产品的一致性做得更好，如何实现大规模的降低成本，这样的话，这种技术才具有更多的竞争力。做到这些，这个技术就真的成熟了。当然，那个时候，可能晶体硅技术的历史使命也就接近完成了。
不过，真要达到晶体硅电池的物理极限，时间也短不了。按照目前的技术发展趋势，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效率提升到一定程度以后，继续提升的难度会越来越大，而且还要实现更低的成本，其他电池技术想要追上来恐怕也不太容易。我觉得，至少在10 年20 年左右的时间内，晶体硅电池技术的竞争力还是非常明显的。
记者：近期来看，单晶硅电池技术的行情更差一些，因此有人开始怀疑单晶硅电池技术的生存空间，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文静：行情都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是单晶硅电池好，有时候是多晶硅电池好。目前的市场由于成本压力更大，大家都在追求低价格，而单晶硅电池的成本相对来说较高一些，所以比较吃亏。
但是，单晶硅电池技术绝对是有前途的，因为很多高效技术只能用在单晶硅电池上，比如三洋的HIT、SunPower 背电极技术，都无法用到多晶硅电池上。
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单晶硅电池技术才能得到高效电池，而多晶硅电池本来走的就是低成本路线。
当然，因为单晶硅电池的确要贵一点，所以当市场在打价格战的时候，多晶硅硅电池就占了点便宜。但当大家都开始注重发电效率时，因为占地面积和平衡系统要小一些，所以单晶硅电池的竞争力可能又会多一点。
不过，单晶硅电池的衰减比多晶硅电池高一些，如果将来在这
方面得到改善，从长远来看，单晶硅电池的竞争力还是要大一些。
记者：准单晶技术呢?
王文静：准单晶的一致性比较差。太阳能电池要求一致性，应用规模越大对一致性要求越高，因此一致性差会造成应用的困难。
这和半导体行业不一样——太阳能行业对半导体行业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很多概念都不一样，包括对规模的理解，太阳能行业的很多规模在半导体行业是很难想象的，半导体一个厂有几台单晶炉就已经足够了，但太阳能行业现在已经有上千台单晶炉的工厂。
所以，以前搞半导体的概念，现在拿到光伏业来会有一定的问题。比如，光伏要求效率分布越来越窄，低效率不能多，高效率也不能多，多了也亏，对一致性要求很高，效率低点也没关系，但就是一定要一致。
目前太阳能电池行业有一些潜在规则还没有完全理顺，但从应用市场来讲，已经天然地形成了一些规则，如果把这些规则明确地表述出来，对整个行业都是有很大益处的，一致性就是其中之一。另外，成本绝对低也是一个。
因此，准单晶尽管在低成本方面具有一定优势，但却很难做到较高的一致性。
记者：在您看来，半导体行业还有那些经验值得光伏业借鉴?
王文静：之所以说光伏技术的发展具有完全不同于此前技术发展的特征，更多的就正是与半导体技术相比而言。
简单地说，如果欧美国家也像半导体技术一样对外封锁光伏技术，也就是说你有钱也买不到设备买不到技术的话，光伏业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成就的。
所以，我认为，光伏行业的发展，实际上是一种相互配合的结果。我们总说这个行业两头在外不好，事实上光伏行业正是借助了国外设备制造商的技术，借助了半导体行业几十年技术的积累，这些都不是太阳能行业自己产生的东西，都是半导体行业做了很多年的很成熟的东西直接拿过来的。
半导体还有很多值得光伏借鉴的经验，比如离子注入、等离子刻蚀等，只是在成本方面可能还贵了一点。对于光伏来说，半导体产业实际上就是一个很大的宝库，目前只是从中拿出来了一点点，就已经把这个行业做到这样，后面还多着呢。
所以，光伏技术的进步还有很大的空间。比如离子注入，我敢肯定这一定是提高太阳能电池效率的一个方向。再拿浆料来说，三星的技术总监曾说全球的半导体电子浆料公司都干不过他们，三星是全球半导体电子浆料的霸主，之前可能没看上太阳能电池银浆。我觉得，只要它想进这一市场，现在的几家公司恐怕很难竞争得过，因为它在IC 行业有大量的技术储备，包括原料技术、设备技术非常非常多。
不过，光伏行业已经很难再像半导体行业一样被垄断和保护起来了。因为目前的广泛的技术合作模式已经不可能改变，想走一种垄断的路径，最后肯定会被淘汰。当全球的半导体工业基础结合全球的工业资本一起来做太阳能产业时，没有谁有能力像过去半导体行业一样垄断和保护，美国也没有这个能力。因为还有欧洲设备这一部分，这是美国保护不了的，更何况，美国的技术也想卖钱。
所以，全球的工业技术基础与材料研发基础，再加上与资本的结合，这将是未来太阳能光伏行业的发展模式。
这次“双反”，中国的产能规模可能要减下去一部分，但行业的发展模式肯定不会变，也就是工业基础与资本结合，就是谁有钱就能买来技术。
因此，光伏行业的前途很光明。未来可能形成竞争壁垒的地方，在生产工艺控制以及精细化生产等保证产品一致性的能力方面，这会解决供需矛盾。另外，在大规模降价以后，需求市场的扩大会是一种无限制的扩大，应用方向也会越来越无限制。
